編按︰這一陣子,很多的政策,不少的設計,但歸根咎低,都是面對人的問題。如何的改變社會,先從改變人出發,電影或電視上有太多的英雄,但現實上改變是靠我們每一個普通人的參與。太少的普通人,我們只在期待英雄,忘卻我們也可以是英雄,英雄可以是眾數。

文章來源︰明報 11-9-08 作者︰ 董啟章

世紀. 本土行動人物誌

很少人知道誰是馮炳德。在新聞報道裏他是一名「保育人士」, 而且是當中不那麼搶眼的,所以不會成為媒體的焦點。

也許,正正是因為他並不出名但又十分活躍,所以成為了警方針對的對象。於是,他最近增添了因襲警而被判入獄兩個月的犯案者的新身分。剛從監獄出來,馮炳德 又要面對另外兩宗檢控,分別是在今年一月的爭取普選遊行中襲警,和於保衛利東街的抗議行動中阻差辦公。換句話說,馮炳德隨時會再陷牢獄。我想問:在我們的 城市中,究竟做一個怎樣的人,才能獲得警方如此接二連三的「厚待」?答案是:一個好事的好人。

說馮炳德是一個好人似乎太空泛。犯罪的好人始終是犯人,法律並不會以一個人品性的好壞來作裁決的。這看似十分公正。我說的「好人」並不是指「良民」,而是 指堅持正義的真善者。而「好」者「好」(音「耗」)也, 「愛」也; 「好事」者, 「愛管閒事」、「打抱不平」者是也。所以應該這樣說:馮炳德是一個「好人」,而馮炳德在「好事」的時候也沒有襲警。其所「好」之「事」,是參與近年的保育 抗爭運動。而所謂的襲警案,發生在去年八月皇后碼頭清場當天。當時馮炳德跟其他抗爭者一起跟警方在鐵欄前對峙,馮被拉跌在地上,並給警員踏傷了胸骨,但結 果卻被控襲警。於同一事件中被控襲警入獄的還有馬楚明,比馮罰得更重,至今還在服刑中。

那個熱情的「青年」

大家都叫馮炳德做Julian。我以前也不知道Julian 叫馮炳德。第一次見Julian,就是在皇后碼頭。那是去年三月,當時香港藝術節正在上演由我的小說改編的舞台劇,由於裏面涉及香港歷史和個人經驗的話 題,留守皇后的鄧小樺便請我和導演陳炳釗到碼頭辦一次分享會。座上有個胖胖的,樣貌溫馴,聲線卻像還未轉聲的少年的男子,對這個劇很感興趣,會後還立即去 買了票。那個熱情的「青年」就是Julian。之後便常常被Julian 拖落水,請我就利東街和灣仔重建的問題寫文章和出席活動。所以,我所知道的Julian 是保育和社運的活躍分子,但也僅止於此。

聽到Julian 因為襲警而坐牢,我十分錯愕。Julian 的那副樣子怎麼可能襲警?難道在他那可愛的叮噹貓一樣的外表下面,隱藏着不為人知的暴力性的一面?這種事情大概不能「以貌取人」。為了深入地了解一個大好 青年的「成魔之路」,Julian出獄之後,我約了他做訪談。除了那個長短齊一的髮型,Julian 的身體沒有留下明顯的牢獄生涯的痕迹。他還是那樣白胖胖的,笑容同樣親切可人。訪談給我許多驚奇的發現。首先,原來Julian 並不是一個「年輕人」!他比我還年長兩歲,已經四十三!他跟我在同一個時代成長。他說自小家住油塘舊式公屋,喜歡通山跑的自在生活和鄰里間的親密關係。這 就是他後來關心舊區重建和基層市民生活的情感基礎。對於民間生活的自為自足的懷緬和信念,顯現出Julian 天真質樸的本性,而這也是讓他看來永遠年輕活潑的原因吧!

Julian 是個無我無私的人。他心中和口中只有別人的事,沒有自己的事。去年他帶我參觀灣仔露天市集,一邊走一邊跟街坊打招呼,談的不是跟政府爭取的進程,就是檔販 的生活和生計。我當時十分訝異而最終沒有問出口的是:Julian 你究竟是用什麼身分來做這樣的事?你又不是社工,卻天天在為街坊奔走,難道你自己不用上班不用吃

飯的嗎?曾經聽Julian 提過,他本行是做室內設計的。我還以為他是個設計學校的見習生。我在訪談裏再問起,他才道出自己先於英國Warwick University 念藝術,然後到加拿大念室內設計和建築碩士。九七年回港後,他在大型國際設計公司工作,月薪十幾萬,中環上班,出入四季酒店,每月買雜誌也花掉數千元,生活可謂相當中產。這樣背景優裕的一個專業人士,為何會「淪落」到成為階下囚呢?

一切還得說回天星碼頭。辭掉薪厚工作沒什麼○六年底天星碼頭停止服務,Julian 也有到現場懷緬一番,也像其他香港人一樣,只是深感無奈,獨自悲哀。後來一群年輕人闖進天星地盤阻延清拆,Julian 在中環上班,便抱着探班的心態,帶些糧水到天星表示支持。怎料事態急轉直下,在立法會還在辯論天星去留的同時,政府卻完全漠視市民的訴求,強行清場。剛巧 身在現場的Julian 便被形勢所引導,成為了保衛天星的抗爭者之一。Julian 說,好些像他一樣的參與者本來也沒有特定的目標,但經政府這樣的一逼,反而激出了滿腔義憤,萌生了保衛碼頭的志向和決心。

這就是所謂的官逼民反吧。政府不自覺地成為了本土行動的催生者。由天星而衍生保衛皇后碼頭的運動,於是就順理成章。

一群因緣際遇,沒有組織和事前計劃的抗爭者,就這樣形成了力量,並且日漸增強。Julian 沒半點把自己英雄化、浪漫化的意思。他只是淡淡地說,自己參加保育運動的起始其實好「hea」,也不過是設計工作做得有點悶,便索性辭了職,到皇后碼頭長 駐,享受那裏的海風和人間情味。Julian 不想強調自己犧牲了什麼,因為他真的不覺得那算是什麼。

○ 七年六月, Julian 變成了「無業遊民」,專事社會抗爭。除了皇后碼頭,Julian 也關心灣仔舊區重建問題,協助居民跟市建局和政府周旋。這種「好事」的人最容易成為權力部門的眼中釘。他們犯的不是普通的罪,而是拒絕接受和承認建制的權威和價值觀的、根本性的罪。那不是屬於刑事層面而是屬於政治層面的罪。

可是,現在畢竟不是可以施展赤裸暴力的六七十年代,於是警方就借用法例和程序上的盲點,以折騰、威嚇和羞辱的方法來對付抗爭人士。根據獨立媒體的資料,近 兩年警方拘捕的社運人士共七十多人,比從前大幅增加,而且動輒以襲警罪名起訴。更令人擔心的是,襲警一罪既可引用《警隊條例》63 條也可引用《侵害人身條例》36 條B 加以檢控,兩條條例的內容幾乎完全相同,但刑罰卻相差甚遠。前者最低可以只判罰款,後者一經定罪至少判監兩個月並且終身留案底。回歸前後警方一般引用前者 檢控示威者,但近兩年卻轉而選擇後者,令人懷疑警方基於政治理由加重打擊社運人士。早前謝柏齊被警察毆打後被控襲警,(慶幸警員因夾口供嫌疑而令柏齊得以 脫罪)以及利東街男女青年示威者被拘捕並於警署內被迫脫光衣服搜身等事件,也清楚顯示警方對於社運人士採取了超乎尋常的嚴厲手段。Julian 就是這樣子給重判入獄,而新的政治檢控陸續有來。

令人驚訝的是,Julian 沒有受到絲毫打擊。當然,上庭和坐牢的過程肯定對他造成了身心的折磨,但他並沒有因此而退縮。從天星開始被激起的那股義憤,只會因此愈加強烈。不 過,Julian 也沒有被憤慨所淹沒,所扭曲。相反,他還是那麼的樂觀,並且在監獄裏繼續發揮他那樂於助人的精神。他說坐牢讓他接了很多case。

他主動幫助教育程度不高的犯人處理法律上的事情,諸如寫求情信、找律師、尋求上訴等。他比從前變得更忙了,也更充實了。出獄之後,他立即回到他的崗位,繼 續關注灣仔的地區發展。Julian 其實沒有離開他的專業。城市規劃也就是一種「設計」工作。他只是由設計高級酒店和商廈,變成處理一條街,一座天橋,一幢舊樓,因為當中關乎的都是人的基本 生存條件。

普通抗爭者

其實Julian 真的是個不顯眼的普通人。

他賦予了抗爭者日常的、卑微的、親近的、人性化的形象。這跟激進滋事分子和襲警狂徒的形象大相逕庭。他不是鼓動群眾情緒的魅力領袖,也不是提出宏圖大計的理論家。他只是一個執頭執尾的幫工。

他視這為「設計」工作之一種。他的口頭禪是「幫得人就幫」。他樂於扮演這樣的角色,甚至是在飽受打壓之後。馮炳德是如此的定義下的一個「好人」。而我們的 政府,似乎準備對「好事的好人」回報以更狠辣的懲罰。這樣的舉措是何其地於理不合,於法不公,於心不忍。套用Julian的口脗說就是:點解會係咁?無理 由係咁!唔應該係咁!唔可以畀佢咁!

關於警方檢控示威者引用的法例及其問題,見朱凱迪的文章〈襲警法例漏洞成警察濫權溫牀——為何要廢除《侵害人身條例》36B〉:

http://www.inmediahk.net/node/1000687關於謝柏齊被屈襲警案,見〈洗脫襲警罪名之後—— 訪謝柏齊〉: www.inmediahk.net/node/1000685關於利東街示威青年被迫脫衣搜身事件,見《瘋狂搜身,全民點講》論壇錄影:actingcivil.wordpress.com